和太子大婚前,我和丫鬟翠兰偷偷从府中溜出去,来到算命摊前。
翠兰将一柄玉如意放在桌上,算命先生停下了收拾行囊的手,
他轻捋胡须,撩开衣衫坐下,细细打量我:“姑娘是要求些什么。”
我的眼睛烁烁发光:“姻缘,我的。”
1
整个锦安城都轰动了。
大晋太子迎娶天策将*府小女周芸娘。
出嫁那天,京都的街道上挤满了百姓,等着一睹皇家仪仗的风采。
庆祝的礼花,燃放了整整三天三夜。
皇家礼数繁琐,我从天蒙蒙亮便起身装扮,可礼数至晚间都尚未完成。
宫中言笑晏晏。
我披着盖头,端坐在婚床上,等着我的良人,大晋朝的太子殿下——杨兖。
可太子殿下没等来,却等来了万杵丧钟。
举国同庆的时刻,缠绵病榻的老皇帝终于还是没能从这场盛大的喜事中,得到些许福气,在今夜撒手人寰。
宫中这一夜都没安稳下来,吵吵嚷嚷个不休。
礼炮声,悲鸣声,丧钟声,撞击声,接着又是一片安宁,就算是宫外的老百姓,估计也能从日后话本中,感受到这一夜的风起云涌。
自古新皇登基都暗藏风险,何况今夜这般混乱情况。
我自然也没能等到我的郎君,便卸下了华服装饰,一身素服。
直至凌晨,太子殿下,哦,不,现在应该说皇帝殿下,差他身边的大太监孙喜,送来一碗安神汤,传话让我早早安歇,天亮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劳。
我自小体弱多病,虽然经良医调养好转了些,但失眠易惊的毛病总不见好,每晚都少不了要进一碗安神汤。
我接过那晚安神汤,气味飘在我的鼻尖,我的手顿了下。汤药手感尚温。
公公孙喜笑着说:“娘娘,这可是日前,皇帝亲手交代为你熬的安神汤。”
我细细闻了闻,笑着将汤汁一口喝下,苦中有甘。
孙喜上前将汤碗接下,如释重负。
我说,公公辛苦了,还请传话皇帝哥哥,不要过度操劳,注意龙体。
孙喜打了个诺,静静退下。
2
大晋江山刚刚安定下不久。
先帝宏图伟业,胸有大志,从小小的差官,到坐拥百万兵马,吞并八国,只用了二十年,可就是这殚精竭虑的二十年,也耗尽了他的心力,四十多岁便英年早逝。
我的夫君——也就是新帝杨兖,是先帝长子,年方廿四,登基翌日,改元乾元。
他初登基时,大晋边疆烽烟未熄,内又有八国余孽蠢蠢欲动。因此日日闷在御书房中,与大臣们商讨国事。
即便如此,每日也必要派人为我煎一幅安神汤,先皇服丧期过,他便立我为皇后,让我统管六宫。
我们琴瑟和弦,相敬如宾。只要一有空闲,他就会来朝阳宫陪我。
但皇帝毕竟日理万机,能相聚的时间甚少,所以我常常到御书房中走动,只为了能多陪伴他一些。
有时我会说些后宫逗趣的事与他听,他有时也会与我说些朝堂琐事。
虽说大晋没有禁止后宫参与*事的传统,但我出入御书房的行为引起了朝中言官的激烈弹劾。因周家是先朝老臣,如今父兄手握**大权,位高权重,我又位居中宫,难免惹得群臣猜忌。
如今有了这个送上门的把柄,弹劾上书自然如雪片一般飞来,更兼新帝登基六年来,竟然不纳妃,后宫空虚,更无子嗣,皇储之事空悬。
于是朝堂更是揣度新帝不充实后宫,必定是我为人善嫉跋扈,将所有过错一齐怪到我的身上来。
但新帝全都置之不顾。
一日,哥哥带着小侄子周礼进宫来。
皇帝将征西王独女徐灵芝许配给了哥哥,徐灵芝出身将门,为人豪爽,弓马骑射,琴棋书画样样皆精,进门后,与哥哥情投意合,琴瑟和弦,生活甚为美满。不久便结下了爱的结晶——小周礼。
作为征西王唯一的外孙、天策将*府的嫡子,周礼自然尊贵无比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。我也常常将周礼宣进宫来看护玩耍。
周礼今年才刚满两岁,勉强会走路,长得像个粉粉团子一样可爱,我将皇帝新赏赐的苏绣簪花蹴鞠小球拿与它玩,小孩乐的东倒西歪,弄得整个朝阳宫欢声笑语。
乐意融融下,哥哥脸色却沉沉。
我叫宫娥将周礼抱到宫殿外玩耍,细细问起哥哥的心事。
谁知哥哥却反问我,“朝堂间流传,说你常常出入皇帝的御书房,甚至执笔代皇帝批改奏章,此事是真是假。”
原是为此,我放下心来,“兖哥哥有时会叫我代笔批复奏章,但是左右圣意,此事确是万万没有的。”
哥哥却长叹了一口气,“小妹,你哪能知上位之人的心肠?”
我甚为不解,“父兄行事谨慎,我与兖哥哥又情义甚笃,一家人行事端正,还有何惧。”
哥哥听此,却吃了一惊,连忙四下查看,确定无人才道,“皇上是万岁万岁万万岁,与我们是主仆之分,怎当得是一家人,若被有心人听去,便是一场大罪”。
那日,我又和周礼逗弄了一些时候,临走时,哥哥叮嘱,“自古以来,后宫便和前朝是一般模样,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与一身,如今皇帝正年富力强,而你却无所出,是该时候充盈后宫了。不然,人言可畏,难免尊上哪天动了心肠。”
我摸了摸几年都没有动静的肚子,叹了口气。
3
大晋人杰地灵,一场选秀下来,倒是也选出些个不错的苗子来,琴棋书画,样样精通的。
看着他们个个年轻貌美,青春灵动。我竟生出了些个不自信来,新人侍寝那夜,我在梳妆台前呆坐了很久。想起以前做姑娘时的恣意放纵,眼中竟簌簌留下泪来,也不知觉。
一个温热的手掌为我拂泪,我吃了一惊,举手边打。那人身手也奇快,用胳膊一格,便将我的去势挡住。
我一慌身,眼前的胳膊已经放下,映出一张熟悉的脸面来。
兖哥哥。
眼泪更是刷刷如珠子一般掉落。竟也不知是为什么。
旁边的宫娥此时终于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。
我假装嗔怒起来。是了,皇帝驾到,竟无人通禀,可还了得。
兖哥哥挥挥手遣散众人,却将我揽入怀中,一步步朝窗边走去,两人倚窗而作。
窗外明月高悬,照的地下树影惺忪。星光又打在皇帝的身上。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帝身上,竟是一脸倦容。
我望着他,道,“你怎么来了?”奇怪,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讲,话到嘴边,却忘言说。
皇帝笑了,“好久没见某人小花猫一样的表情了,就想着来看看。”
我闷闷的不说话,对面奇道:“前些日子还有人劝朕雨露均沾,今日怎么哭得梨花带雨了。”
我顾左右而言他,“皇上今日该宠幸新人,若是那些朝臣知道,又要说三道四了。”
他却摸了摸我的头,又将我揽入怀中,继续说道,“不过看到你哭,我的心,倒没有先时那么疼了。”
4
乾元七年。
大捷。
哥哥刚刚收复北疆。皇上一喜,再次加封定北侯,赐定北侯府,世袭罔替。
大喜。
结绮宫蜀嫔,诞下皇子杨骁。是兖哥哥的第一子。
自从皇子诞下,立太子的声音便此起彼伏。两事之后,皇帝变得更忧愁了,我却难以替他纾解。
毕竟储君是国家大事,而自己又身在局中。
好在这一年来,好消息不断,边疆烽火渐熄,四方闻风归附,翠屏宫襄嫔、簇锦宫旻妃又接连诞下龙儿。
后宫充盈,太子之事也确定下来。皇帝立蜀嫔之子杨骁为皇太子,蜀嫔母以子贵,晋为妃位。
我与父兄皆对储位无争。但父兄门生故旧众多,利益牵连甚广,大多数人不满皇上不立嫡长,虽然父兄竭力弹压,但仍有此等言论盈盈于朝野。
甚至有些人为了讨好我父兄,而故意上书皇帝,反对立储之事,皇帝依旧不置可否,将此类奏折压下来。
但是却还是引起朝中人对我父兄的弹劾猜忌。
立储两年多,朝堂依旧争论不休,皇帝却在思索筹办大皇子生日宴的事情。
未免皇帝因琐事操劳,也要显示一下我皇室正宫的大度,我便将此时承办下来。
皇帝倒是放心的很,只是嘱托我一定要将哥哥定北侯一家邀请来,不要让朝堂的声音冲淡了咱们年少情谊。
父亲也已致仕归田,哥哥自加封定北侯以来,行事更加谨慎,约束下人也甚严,这次入宫只带了夫人和小儿周礼。
小侄子周礼已经四岁左右,也已经很久没来宫中玩耍,这次一来便撒了欢一样跑了开了,哥哥制止不住,便也随他去了。
宴席已安置,诸位入了席面,戏台上热热闹闹的唱着,戏台下的人也和气融融。
哥哥身边还是没有周礼的影子。我有些焦急,便着翠兰悄悄前去找寻。
抓周开始了,大家都等着小太子的到来。
哪知却有个浑身是水的宫娥跌跌撞撞跑进来,管弦丝竹之声蓦然停止了。大家都注视着。
宫娥声音颤颤巍巍,细如蚊蝇,传到众人耳中却石破天惊。
“太子殿下失足落水,已经已经已经……”
看她那个战战兢兢的样子,剩下的话,其实也不消说了。
皇帝匆匆起身冲了出去,我也忙跟过去,此时翠兰却匆匆回来了,附在我耳边悄言。
小小声音如五雷轰顶,我跌坐下,看了此时正一无所知、人群中的哥哥。
他还在为皇帝着急,不知自己也大难将至。
5
从水中打捞出的,不只有太子的尸体,还有周礼。
两个粉团子一样的孩子,就这样幼年夭折了。
不光是宫中,朝野都震动了。
目击者小丫鬟磕头如捣蒜,说是周礼小公子与小太子湖边嬉戏时,一不小心跌入水中,周礼小公子着忙前去施救,也跌落水中,等宫人前去施救时,两人早已双双身亡。
皇帝只得下令厚葬。皇宫又一次喜事变丧事。
结绮宫那边自是不依,蜀妃自从小太子夭折后,因过于想念而卧病在床。
蜀妃的哥哥、御林*统领李守成文武双全,虽是心中悲痛,也只能接受现实。
宫中事情就这么过去。朝中却牵出盘根错节的事故来。
太子之死,牵动了各方神经,弹劾的奏章如山如海,说是我后宫干*、谋害太子,又说我父兄暗中结*营私,恐有二心。
往日这些弹劾我并不放在心上,而近日太子新丧,我不得不留心。
这一日,我又来到御书房,却被掌事太监孙喜拦下,说是皇帝与大臣在商量**要事,还请我暂且回去。
我思量近日四海升平,边疆无事,不知是哪里又起烽烟。便倚在宫外栏杆上等候。
金乌西坠,月亮一点点现出来时,御书房终于有了响动。
房门开了,我转头,一个年轻的大臣背着光走出来,抬头看见了我,思量了一下就果断过来见礼。
原来竟然是蜀妃的哥哥李守成,我颔首,目送他离去,便又步向御书房。
可孙喜又把我拦在外面,说圣上*务繁忙,已经歇下了。还说这几日还请娘娘不要再来了,天寒日冷,小心身体。
我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御书房,又看看孙喜,孙喜小心的别过头去,不再与我对视。
回去朝阳殿的路上,路上的太监宫女们,看见我时,目光依然恭敬,可恭敬中竟然又带了一丝恐惧与……怜悯,远处的甚至见我如猛虎,早早就避开了去。
隐隐,大厦将倾。
朝堂果然传来了不幸的消息。
原是我父门生在任上中饱私囊,被朝上言官弹劾。一查之中,发现其竟然私自招募兵马,打造兵器,家中更是搜出与外族人的往来书信。而这些信函中,便有我父兄与北疆王的来往书信……
证据确凿,皇帝大怒,将我父兄和族人尽数下牢……
数九寒天,外面大雪纷纷扬扬,三更更鼓已敲过。
我卸掉华服钗环,赤足素服三叩九拜为家族求情,恳请我的皇帝哥哥、我的青梅竹马放我的家人一条生路。
大雪下了三天三夜。我也足足跪了三天三夜,知觉渐失,不知寒暑。
我在朝阳宫醒来时,七日已过去。
翠兰正自我的床前服侍,两只眼肿的如蜜桃一般,见我睁开眼睛,一下扑倒在我身前,痛哭失声。
朝阳宫还是之前的朝阳宫,但殿内却萧萧索索只剩下了翠兰一个人。
在我病重之时,我的老父、意气风发的兄长已因谋逆罪被斩首。
谋逆大罪,本该株连九族。但皇帝一片仁心,法外开恩,免了族中人的死罪,全都发配边疆服役。
而我自然也不可再忝居后位,被废掉尊号,降为成妃,移居兰因阁。
朝阳倾洒,兰因阁内荒草萋萋,屋内也蛛网纵横。
多年冷落的小阁楼,如今多了我主仆二人。
宫人在外来来往往,聊天也多不避忌。我与家族往昔的荣宠,竟成了凿凿罪证。
他们说我年纪轻轻,宠冠六宫,独占君恩,谋杀太子,意图谋逆,又说哥哥结交权贵,里通外国,拥兵自重,不可一世。
如此狼子野心,今日被连根拔起,真是大快人心,倒是皇帝恩宽四海,竟只将她罢黜后位。这惩罚实在太轻太轻。
细细听来,倒都合情合理。
我看着《史记·郑伯克段于鄢》,郑庄公与母亲死生不复相见一处。窗外的落叶正落在敞开的书本上。
年久无人的房子,洗扫任务十分繁重。翠兰正打扰屋子,忙得不亦乐乎。
我拿起落叶,翠兰擦了擦汗,将一捧小*花放在我的桌前:“这院子虽说破败了些,难得花草却繁盛的很,小姐且赏一赏,宽宽心吧。”或许,对于翠兰来说,兰因阁与朝阳殿并无不同。
或许,两者本就无区别。
我笑了笑,丢下手中书,欣赏这不知名的花来。
6
一度六载春秋。
自从到了这兰因阁,曾经与我焦不离孟的皇帝哥哥,再也没露过面。
近些时日,连阁外行人都少了些。
自然也没有了从前天天御赐的安神汤药。
虽没有了当日的锦衣玉食,鲜花着锦,日常的粗茶淡饭却也未短缺。时不时,竟然还会有些小点心加餐,每逢这时,都是翠兰最快乐的时候。
好在这兰因阁,虽地处偏僻,荒草重生,倒是个种田的好地方。
我将随身带着的草药种子,洒在地上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倒是将各种药材的习性弄得更加清楚。
无事时,便坐在窗前焚艾捧书。倒将一部史书读得熟记于心。。
没了闲事烦扰,失眠的毛病也轻了些。
一日夜晚,宫外面突然吵吵嚷嚷起来,热闹非常。
我醒转时,翠兰已急匆匆翻身而起,打起油灯冲了出去,
“是走水了吗?”我披起衣服,又随手拿起厚衣服,走到房门前。
翠兰又跑回来,我为她披上外衣,翠兰搓搓手,“小姐,可是咱们日子过晕了,今日可是元宵节呢。”
细细一听,外面烟花烂漫,笑语欢声。
正是喜庆佳节之音。
翠兰似乎为自己忘记庆祝这节日而自责,穿好衣服就到厨房中忙活起来,过了一会,她跑出来说,小姐,咱们就吃些面团吧,左右也和元宵形状差不多。
我点头。翠兰便又和蝴蝶一样开心地飞走了。
其实说是佳节,也只不过寻常日子罢了。何况如今家破人亡,不过能使翠兰开心,这个节也就有了意义。
此时院中传来轻微的敲门声,夹杂在节日的声响中,隐隐约约,听不真切。
我又静静倾听了片刻,才走到门前,放下门栓,长长的走道左右无人。
低头,地下放着一个木质托盘,托盘上放着两碗元宵。
我将元宵端起,又将院门落了锁。
这时翠兰也听到声响跑了出来,看到元宵,满脸惊讶。“这是哪来的?竟然还知道小姐你吃不得葱花香菜?”
7
两碗不知来处的元宵,并不是这个春节迎接我们的唯一一件喜事。
更大的喜事却在后面。
父亲的一个门生,多年来致力于为父兄洗雪沉冤,到处明察暗访,收集证据。终于在我被投入冷宫的第六年,真相被揭开。
父亲的门客敛财是真,私藏壮丁兵器为真,但所谓证实父兄与番邦勾结的亲笔信却是遭人构陷。而当时朝堂中议论纷纷的小太子与周礼之死,竟然也真的别有隐情。
幕后黑手竟然是当时的御林*统领、当时蜀妃之兄李守成。
为了扳倒我父兄成功上位,也为了将蜀妃扶上中宫之位。他不惜杀掉自己的亲侄儿,只为了给我的家族设下瓜田李下之罪,在皇帝、朝臣中间埋下一根刺,一个导火索,为之后的更大的阴谋做好舆论准备。
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妙计确实成功了。
父兄落马之后,他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,统领京城御林*,兄长的兵权也落入他的手中,摇身成了朝中新贵。他的妹妹蜀妃也被晋为皇贵妃,是宫中最得宠的娘娘。李家一门荣宠,风头无两,甚至比肩鼎盛时期的周家。
可惜得是,自从小太子走后,皇贵妃虽久承君王雨露,竟再无所出。
事发后,皇帝着大理寺查实,将李守成满门抄斩,念在蜀贵妃无端被牵累,不加罪责。皇帝更是亲下罪己诏,昭告天下,并亲自将我从兰因阁,接了出来。
再相见时,我们早都不是偏偏少年郎了,身上多了稳重与平和。
映着夕阳火红的光,皇帝问我,“灭族之祸,你心里,可是怪我?”
我只是微笑摇头,在皇帝的搀扶下,离开了与我朝夕相伴了六年的兰因阁。
宫中人都说今年怪事真多,宫中有个被株连九族的皇后,还有个被满门抄斩的皇贵妃。
朝野中自然又不乏反对的声音。但皇上都不听不理。
因此宫中人都说,咱们皇帝,那是最最重情义的皇帝。
复后大典上,我又遇见了当今的皇贵妃,原来的蜀妃娘娘,她衣装淡雅又不失端庄隆重,经历了人生的重大变故,眼神仍然澄净,望向皇帝的目光仍旧深情。
而我呢,我的眼神早没了年少时的意气与聪伶。
初次为后时,我有宠我爱我的父兄,心意相通的夫君和未来美好的期望。
而如今,我心内心外都孑然一身。
好在,我还有翠兰。
傍晚,皇帝陛下在朝阳宫安歇下来,一切都如从前一般。
早年间那场让我倾家灭族的惨案,谁也不再提起。
只是少了睡前那碗皇帝亲手熬制的安神汤。
次日皇帝上朝后,翠兰为我梳妆,嘟嘟囔囔,愤愤不平,“真是自古君王总薄情,从前那安神汤都只给娘娘您一人可得,如今倒全是那皇贵妃得了,当日要不是您劝皇帝雨露均沾,她们哪能有这样的荣宠。不过娘娘,不知为何,这次看您,倒是比以前当皇后的时候,更像皇后了呢。”
我望着菱花镜中的面容,眼神沉稳冲和,比起先时倒真有些凤仪天下的唬人样子。
我拿起一个*花样的簪子,递给翠兰,“那汤水是圣上荣宠,自是圣上说谁配得谁就配得。自古多少人都是口中取祸,朝阳宫不比兰因阁,更要慎独自守才行。”
翠兰慌忙捂着嘴四下看看,左右无人,才放下心来。倒是再也不敢说什么了。
皇上后宫充盈,子嗣众多,皇帝念我多年无所出,便将宫中皇子们归到我处令我教养。
皇帝十分注重皇子公主们的教育,遍寻朝中名士勇者,传习弓马骑射,文治武功。
我自然不能辜负皇帝的嘱托,将龙子龙孙们的衣食住行安排的妥当体贴,养育如亲生子。闲聊时,我也常将先帝与当今皇帝的英勇事迹做故事讲述给孩子们听,告诫他们不要被酒色财气牵绊诱惑,要做像他们父皇一样,顶天立地的大人物。
众宫妃虽然舍不得孩子,却也说不出个一二反驳的话来。
自从皇子们到朝阳宫学习,倒是蜀贵妃日日跑来宫中探望。为皇子们添些衣食。我念她痛失爱子,家中失势,又无所出,经历相同倒添了些惺惺相惜之情。
蜀贵妃不愧出身书香门第,文采风流,久而久之,与她情义便更深厚了些。
其余闲暇时候,我在佛堂吃斋念佛,乞求大晋江山永固,祈祷皇子们们万事顺心,后宫妃嫔多生贵子。
日月穿梭。皇帝陛下雄才伟略,一时之间,国富民强,万邦来贺。
皇子们也各个长大成人,各个文治武功,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。
大晋朝如虎添翼。
荣盛已极。
8
如此盛况之下,我却病倒了。
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我也通医术,自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。
蜀贵妃常常陪伴在我床前,有时唠些体己话,有时就只是坐在这里陪伴我,我病到深处时,她常常暗自垂泪。皇帝忙完正事,也时常过来看我,常将我半抱在怀中入睡,一如刚入宫时体贴呵护。
每当皇帝来时,蜀贵妃便立刻告退,想是要为我们留些空间。
不过我精力实在难以支撑,常常昏昏沉沉,七分睡三分醒。
这些都是翠兰告诉我的。
皇帝陛下将整个皇宫都搬到了朝阳宫,我的病还是丝毫不见气色。
一日,我醒来,感觉头脑清明了些,睁开眼,发现皇帝正合眼斜倚在我的床前,我的头正靠在他腿边。
应是听到了动静,他也睁开眼,嘴角噙笑,将被子往上拉了拉。
你本就怯寒,正是病中,更要小心着凉。他的声音温柔如昔,甚至更暖。
我注视他的脸,似乎又看到了他扬鞭策马的少年时候,我说:“兖哥哥,真希望还能和你一起在草原上跑马、放风筝。”
皇帝似乎在努力地抑制情绪,他覆住我的手,“芸娘,等你好了,朕便带你出游。做你爱做的事情。”
他的身体有些颤抖,日夜操劳,终是不比从前了。
我笑了笑,拍了拍他的手。
还未答言,孙喜便匆匆进来,说是大学士林眺有紧要*情上奏,请皇上移驾。
他为难得看着看我,我表示理解,
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,闭眼思考,芸娘,有多久没人叫我的闺名了呢。
往后的日子,我仍旧缠绵病榻,时昏时醒,皇帝与蜀贵妃依旧常常来看我。
如今,皇子们个顶个文武全才,文治武功不辜负陛下期待,皇上的嘱托,我完成的还算圆满。
我的家族早已倾灭,别无牵挂。就是此时离开,也没甚遗憾了。
9
皇上对我还算上心。在宫外找了神医圣手来。
我还是有些开心的,因为见到了故人,不过早无力寒暄。
见惯生死的圣手见了我的样子,也红了眼眶。他对皇帝摆了摆手,这病情任*神也是回天乏术。若非皇后娘娘精通医理,只怕病情早已变得更糟。
皇帝震惊却强自抑制,他注视着我,话却对圣手说,“若非先生之故,我竟不知皇后精通歧*之术。”
是了,我懂医术,连皇帝也不知道。
年幼时我体弱多病,一次出游的机缘,神医生感受与我父一见如故。两人相谈甚欢,朝暮清谈,甚为畅快,只是谈起我的病时,我的父亲才愁眉不展。
师傅劝我稍展襟怀,他虽然医术浅薄,但却能竭力为我医治。
我父亲大喜。自那之后,我的身体在圣手的精心调养下,渐渐好转。我也耳濡目染,久病成医,渐渐在医术之上用功。
但是我身体的病是胎里带来的*,难以根治。尤其是这难以入睡的毛病,总不见好。
等我病情稳定后,圣手便出访名山大川,为我寻医访药,这一走却再未相逢。
哪知无巧不成书。没想到冷宫的数年,磨炼了我的性情,这神经孱弱、失眠多思的毛病,倒好了不少。
皇帝默不作声立在床前。
我攒攒气力,回道:“不过是久病成医,勉强撑一撑我这病体,比不得太医们医术精深,登得大雅之堂。”皇帝依旧无话。
我推开窗,秋天到了,枝叶飘零,寒风瑟瑟。我回头注视着皇帝,缓缓道,“如今臣妾时日无多,只想再来一碗陛下亲手熬制的安神汤。”
皇帝终于有了反应,应了我,眼眶似是红红的。他的声音轻柔,似是担心惊了我。
临走前,皇帝回头看着我,又问了我同样一句话,“芸娘,灭族之祸,你心中,可还恨我怨我。”
我气若游丝,再次摇了摇头。
恨又如何,怨又如何?
日日饮的安神汤,我一闻便可知他避子的功用。
我也懂得帝王家心术,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酣睡。
若是这汤,可免兖哥哥的猜忌,保我家中平安。喝了又何妨。只要能陪伴在他的身边。
只是没想到,我的家族还是因莫须有而倾覆。
若是能重生,我不想再做宫中人,只想畅游山水之间,乐得一个逍遥自在的人生。
只是闭上眼的那一刻,我仍在不停追问自己,真有谁家的基业可以千秋不朽,万古长青吗?
不过,那都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了。
10
那日,我掷出一签,算命先生惦在手中,沉吟半晌,道,“姑娘的姻缘,不是一人的姻缘。”
我惊,难道还要二婚?
算命先生摇摇头,姑娘富贵命,就注定要进是非窝。不如抛却尘念,远走江湖。
真是扯扯扯。翠兰旁边撇撇嘴,拉起我便要走,“京城繁华地,各个非富即贵。您这么算啊准没错。你个臭道士,自己遁入空门也罢了,何苦拆人良缘,想是看不得他人举案齐眉之乐。
算命先生摇摇头,收拾起一身行头就走,“此时良缘佳偶,他日怨恨痴缠。世人何其太痴啊。”
玉如意落在原地,我出声提醒。
先生摆摆手走得潇洒,“如意如意,便转赠姑娘吧。”
只是如意如意,人生真能如意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