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洪河坼
哗哗哗的大雨不绝,顺着黑瓦泼水似的淌下来,在檐下悬了一方晶亮的水幕。
玄妙观枯竭的池塘再度盈满池水,槐枝在雨中浸得油亮,那一番群魔乱舞的祈祷仿佛感动了神明,居然真的降雨了。或许旱得太久,雨一落就不带歇气,连月不断,浇了个里外三层透。长久不见晴,不免衣物潮湿,稻粟生霉,比起久曝又是另一番难受。
淫雨霏霏淋坏了不少人家,玄妙观也漏了三间房,修补匠近期太过忙碌,久候不至,道观唯有自行修缮,及至过午雨势稍停,真人就将这份差事扔给了苏璇。
这般活计苏璇从未做过,上手了才知繁难,要清理瓦垄,铲去松动的灰泥,以麻刀勾灰抹破处,还得用麻刷蘸青浆刷抹,瓦刀轧实才算妥帖。他足足弄了半日,只觉得比练剑还难,好容易修缮完毕,手脸衣物均是脏污不堪。他打水洗拭,换完衣衫,再度到屋脊检视,冲夷真人跟上来看了一圈,颇为满意,抛过一个皮水袋。
苏璇饮了一口,味道又冲又辣,嗓子异常难受,忍不住咳呛出来。
见他脸都红了,冲夷真人深觉有趣,哈哈笑起来,“在山上从未饮过酒?”
苏璇无奈的搁下袋子,“师叔,师祖说饮酒无益于修行。”
“那是骗你的,师父每到重阳还小酎呢。”冲夷不以为然的在屋脊坐下,从怀中取出两个杯子,摸出一包油纸,打开是炸过的花生豆。“你已经是江湖人,入了江湖没有不饮酒的。”
苏璇想了想,将空杯斟上了酒。
冲夷舒开眉目,“不错,到底是我的师侄。”
酒不算好喝,苏璇慢慢地咽下去,呼吸之间开始有了热辣的气息。
冲夷真人饮得更为轻畅,三两杯入了喉才开腔,“初入世就想行侠仗义,很好。然而天下各种不平事,江湖高手无数,总有恶人是你力不能敌,届时又当如何。”
苏璇情知一番训话少不了,盘膝而答,“实在敌不了,自然只有逃了。”
冲夷真人一直对前日之事不曾评述,内心也十分矛盾,一方面此事做得漂亮,甚是快心,几乎想一赞;另一方面又担忧这初生牛犊太过大胆,不敲打一番,再有类似的难免遇险,“假如池小染与花间梼两人识破计谋,联手齐攻,你逃得掉?不单救不了人,还要枉送自己一条性命。”
苏璇确实行了险,事后也觉侥幸,“师叔的好意,我明白。”
冲夷真人道,“你明白却做不到,我问你,万一掳人的是长空老祖,你怎生应对?”
苏璇坦然而答,“长空老祖,我自是不敌。然而我练剑多年,若不能卫护胸中信念,只能在弱者面前逞强,于强者面前伏弱,又有什么意义。”
如此回答听得冲夷真人一窒,他饮了一口酒道,“人不能不辨形势,刚极易折,强极则辱,就算是一只雏鹰,莽撞与狂风对战也会折了翅膀,如何还能长为鹏鸟。”
苏璇笑了一笑,眼眸清越而骄傲,“一把剑要是畏折,不过是无用之器;雏鹰若是畏风,怎能扶摇九天。如果强者才能为所当为,我就去做最强之人。”
冲夷乍然失神,仿佛看见一只天生无畏的幼虎,在山林之上傲然啸立,他既是激赏又有隐忧,不能不责备,“既入江湖,如何敢称最强。一个人天分再高,才智凌云,依然要谨慎收藏,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凶虎,入军不被甲兵,你可明白?”
苏璇一本正经的回道,“谢谢师叔提点,我定当好生磨炼武艺,以求见虎诛虎,遇兵却兵。”
冲夷简直啼笑皆非,斥道,“点不透的蠢货,早晚要吃大亏。”
苏璇任他斥说也不置辩,透着一点微笑,年少已有神越英扬的气势,又肯谦从长辈而低了眉首,让人哪还忍心再责。
冲夷叹了一口气,“师父该将你在山上多留几年,你的功力较同辈有余,碰上真正的凶徒仍是不足,偏偏还倔强胡为,妄逞愚勇。”
苏璇见他语气已变,一躬身道,“宁在直中取,不向曲中求,道之所在,愚又何妨。”
这孩子有自己的信念,哪知世事何等复杂,冲夷真人慨叹,“舍身卫道固然慷慨,弱小者可未必等于善,当年我在一地碰见豪强虚钱实契强夺民地,打折了苦主的腿,还焚其屋舍,一家老小哭得极为凄惨。我一怒前去理论,不料豪强势大,雇有高手相助,我力不能敌,身受重伤,被铁链锁于街市折辱。来往路人无不指点嘲笑,那苦主还拄着拐前来唾骂,说是因我之故,其子又被豪强殴伤,可笑他不恨凶徒,反恨上一心想助人的我。”
苏璇听得肃然,气息也锋锐起来。
“所幸师父路过救了我,我得蒙机缘入了门派,也因那次经脉受伤,武功难有大进,尽管师父从不苛责,我自己觉得没趣,索性来守玄妙观。”冲夷真人卷起大袖,现出臂上一道深凹的刀痕,“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舍命相护。百姓如羊,有羊的羸弱,也有羊的愚蠢。他们恭服强者,哪怕对方是头恶狼,给予你的感激和赞誉不是因你匡扶了正义,而是你打败强者,证明自己更强;一旦失败,纵然你是在为他们奔走,也只会得到无情的嘲笑。”
苏璇沉默了。
“比如你从贼人手救了女孩,却因事情泄露而致使她名节有损,家族受人非议,谁知她的家人会不会就此怨怪,谁能说好心一定有好报?”冲夷真人怕自己说得太多,凉了少年心意,缓下语气道,“师叔不是让你愤世,是望你懂得变通。少年人血气方刚,无论什么都不值得轻率的搭上性命,遇事当量力而为。”
苏璇过了许久,极慢的道,“师侄受教了,只是还有一问,假如明日师叔见恶人欺凌无辜,还会不会拔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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冲夷真人一窒,明知一言出前面就白说了,依然忍不住。“会。”
明知是愚,明知是错,纵然一度心灰意冷,有些事仍是改不了。
苏璇没有笑,改坐为跪,郑重斟了一杯酒,神情少有的端谨。“我敬师叔。”
大半袋酒都入了冲夷真人之口,他是来劝人的,此刻却像是在浇自己心中的块垒。
待他饮完,苏璇才道,“师叔一席话,我受益良多。为善者不得善,是世人错;见恶行而袖手,是已身错;我宁愿世人错,不愿已身错。”
冲夷真人看着少年,蓦地大笑起来,“好一个宁愿世人错,不愿已身错。又是一个傻子!”
苏璇静静的待他笑完,“师叔的事,师祖也曾与我提过一二。”
冲夷真人不说话了。
“师祖道红尘如浊浪,谁能不逐流,逆行者必受百般之挫,万般之难。”苏璇一字字复述,语气平静又清傲,“然而我镜玄门下,只收溯流者!”
冲夷真人酒意上涌,胸口一片热辣辣,酸楚又澎湃,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眸中竟有了泪意。
劝人反被劝,冲夷真人大醉一场,事后想想也觉好笑,心底却是暖热,似乎连阴雨也不讨厌了。然而城外的情势一天比一天糟,大雨让江水连日高涨,不断有山坡滑塌、房屋冲毁的消息传来,人们纷纷往佛寺道观乞求止雨。
冲夷真人偶然想起,对苏璇道,“我打听了一下,你所救的女子似柯家的女眷,柯家有人在朝中官至一品,为地方大族,只要她深居内宅,花间梼也不可能潜入掳人。而今旱情已解,荆州不多时就要开始疏清外来人丁,不至于再出这等乱子。”
苏璇正在绞拧衣物,几件衣服在屋内悬了三天,似乎比挂时还潮,他不由道,“这场雨要是早几个月落,何至于此。”
冲夷真人同样慨叹,“老天弄人,又生出新的祸患,还不知堤上是何等情形。”
苏璇听他语气沉重,也留上了心,“师叔担心沿江堤坝?”
冲夷真人让道童燃了炭火,置入熏笼提过来,“荆州一地最怕的就是水患,这一带水土极好,地力丰饶,可谓鱼米之乡,城墙坚实高大,易守难攻,唯独河道弯曲如肠,沉落的泥沙将河床越堆越高,成了一座地上悬河,一旦溃堤洪水就倾荡而下,横扫千里。有道是荆州不怕干戈动,只怕南柯一梦中,听说几十年前夜里就发过一次大水,所过之处遍地浮尸。”
苏璇将衣物摊上熏笼,越听越惊,“官府可有防备?”
哗哗的雨声不断,冲夷真人难以乐观,“怎么可能不防,已遣人日夜巡视,还备了不少沙石木料固堤。可雨势不停,连庭中的水池都要漫了,江上只怕更糟。”
丝丝缕缕的白气从熏笼散出,飘入深晦的天空,散不开的浓云压着屋脊,连苏璇也感觉到了沉重,“难道城墙也挡不了洪水?”
“挡不挡得住全看运气,这座城不知被淹过多少次,你也留些神,若是听闻鸣锣示警,立刻向高处攀爬。”冲夷真人叮嘱完,忍不住哎了一声,“前有旱蝗饥荒,后有水患,今年真是多灾多难。”
过了几日,雨终于停了,乌云转淡,第二日开始现出晴意,人们放松下来,一切恢复如常,街市上的人渐渐多了。
时至午后,蓦然一声沉闷的地动,仿佛一只无形的巨兽突哮,震得人心慌跳。
街上往来的驭马惊得趵蹄长嘶,连带车轿倾歪,一个马夫猝不及防被掀得滚地而倒,抱着腿半晌爬不起来。人们正当惊惶无措,城上传来尖响的敲锣,一下急似一声,有人扯着嗓子在城墙上厉呼,声音恐惧而绝望。
“堤溃了——水津门垮了——逃啊!”
冲夷真人外出未归,留在观内的苏璇听见动静飞掠屋顶,见城西一带的长街现出一道红褐色的水浪,扑天盖地的卷来,所过之处屋瓦倾颓,声震连天,一切都没入了滔滔巨浪。
苏璇立刻返身将几个小道童拎上屋顶,催促有武功的道士走避,等道人和杂役悉数移至高处,检点人头确定无恙,他转去望街市,不由心头一沉,观外已成一片洪泽,不知多少百姓在水中载沉载浮。
苏璇在荆州住了一阵,也知晓城内的地势,城东是世家与富户所居,地势最高;玄妙观位于城中,这一带不高不低;最矮的是城西南的水津门附近,那里所居的多是贫苦百姓,大水由此冲入,矮屋密集破败,更无院墙遮拦,必是立刻垮塌,最凄惨不过。
玄妙观的对街有一幢三层酒楼,底层已浸在水下。苏璇纵去劈断一根木柱挑出楼外,悬在半空一伸臂,从水中抓住一个淹得半死的男人,用巧劲甩去安全之地,如此反复,不多时已在洪水中拉起了多人,然而放眼望去,还有数不尽的溺者在水中挣扎,哪里救得过来。
有壮汉抓到了浮板,却被水中裹挟的梁木撞得骨断身亡;有老妪抱住树桠,眼睁睁的见家人被大水吞没;有母亲拼力将孩子托上墙头,自己被洪浪卷走。苏璇满耳均是惨泣呼号之声,天地茫茫,人如蝼蚁,一切都是那样无力。
侥幸逃到高处的百姓缓过神来,也开始努力救人,直至入夜目不能视,才陆续歇了手。
冲夷真人也被大水所困,费了一番周折才回到观中,见苏璇与众人平安,总算松了一口气。稍事休整之后,真人将道观未淹没的楼层开放,供灾民栖息,让弟子翻出一些储藏的米面,煮了粥供大伙分食,勉强安顿下来。
黑沉沉的夜,四面都有哭声传来,不知多少人妻离子散,黄泉相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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